晨露在桑芽的绒毛上凝成珠,阿春背着竹篓穿行在新栽的桑树林里,指尖划过嫩紫的芽尖。这是公审后栽下的第三批桑苗,根须裹着从西仓废墟里筛出的沃土,每株都系着半片染着淡赤金的布角——那是谢青禾特意留的记号,说“沾过账册墨的土,能养出最韧的桑”。
“阿春姐,这边有虫眼!”丫蛋的声音从林深处传来,小姑娘举着片被咬出豁口的叶子,眼里的泪在打转。这是她爹死后,她第一次跟着采桑芽,本想挣点钱给奶奶抓药,却撞见刚冒头的桑虫啃食嫩叶,急得直跺脚。
阿春摸出腰间的桑蚕粪包,往叶背撒了点灰:“别怕,这是青禾姐教的法子,桑蚕粪能驱虫。”她蹲下身,指着虫洞边缘的细齿痕,“你看这印子,是‘桑尺蠖’,专吃芽尖,得趁露水没干时除。”说话间,竹篓里的桑枝突然晃动起来,三长两短的枝桠摆得显眼——是谢青禾约定的“紧急信号”。
两人往染坊跑时,裤脚沾满了带露的草叶。刚到巷口,就看见谢青禾站在染坊门口,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纸,是从林府旧绣坊找到的染材谱,边角被虫蛀得发脆。“你们来得正好,”她往桑树林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张婶说官营绣坊的新缎子总染不均,怕是染材出了问题。”
染坊的青石板上,摊着十几匹刚染的霞缎,有的泛着灰斑,有的色块发暗。张婶正用银簪挑着缎面的线头,指尖沾着草木灰水:“按老方子加了三钱绛血粉,可就是不显色,倒像是被什么东西中和了。”她往染缸里舀了勺水,水面浮起层细密的白泡,“你闻,水里有股铁锈味。”
谢青禾往缸底摸了摸,指尖触到块粗糙的沙粒,放在鼻尖嗅了嗅——是西仓废墟的硝石残渣,定是清理时没淘干净,混进了染材里。“难怪染出来发灰,”她往缸里撒了把桑枝灰,白泡立刻消散,“硝石遇草木灰会失效,得重新过滤染水。”
正说着,林淮山拄着拐杖来了,怀里抱着个樟木箱,锁扣上缠着圈混纺金线。“芸儿娘的旧物里翻出这个,”他掀开箱盖,里面码着三十几张桑皮纸,每张都用茜草汁标着日期,“是她当年记录的桑蚕疫病,说‘惊蛰后若桑芽带紫,必生虫灾’。”
谢青禾展开最上面那张,墨迹洇着暗红,像掺了血:“嘉靖二十一年,桑尺蠖成灾,用苦艾汁混桑根灰喷洒,三日可愈。”她往阿春手里塞了张纸,“你带姐妹们去采苦艾,按方子调药;张婶留着重新煮染水,用新采的桑芽汁过滤;我去绣坊看看那些缎子,能不能补救。”
官营绣坊的织机声“咔嗒”作响,小桃正把染坏的缎子往竹筐里扔,筐沿已经堆得老高。看见谢青禾进来,她往绷架上的绣样指:“这‘桑枝缠藤’纹,线总跑偏,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绣线在缎面的褶皱里打了个死结,用银簪挑开时,线头竟泛着层灰霜。
“是染水没滤干净。”谢青禾剪下段线头,往草木灰水里浸,灰霜立刻化了,“硝石残渣会让线发脆,得用温水泡半个时辰,再重新浆洗。”她往绣娘们手里塞了块皂角,“这是林老爷给的,芸儿娘当年用它洗绣线,说能去垢还不伤线。”
日头爬到头顶时,桑树林里飘起苦艾的清香。阿春带着丫头们往桑苗上喷洒药汁,紫芽上的虫洞边缘渐渐蜷曲。谢青禾蹲在染坊的过滤布前,看着桑芽汁透过细麻渗出,在陶盆里积成金红的膜,像谢青砚染方册里画的“熔金池”。林淮山坐在廊下,用银簪修补那些虫蛀的染谱,笔尖沾着茜草汁,在残缺处补画桑枝,针脚般细密。
“青禾姐,你看这个!”阿芸举着本蓝布册从密道钻出来,册页里夹着片干枯的桑芽,是从谢青砚的旧染方册里掉出来的。布册的最后几页画着新的染法:“桑芽汁三分,晨露一分,加陈桑根灰,可固色防蛀”,旁边用淡赤金染液画了只小雀,翅尖指着染缸的暗格。
谢青禾往暗格里摸,摸出个青瓷罐,里面的桑根灰结着层金红的痂,罐底刻着“三蒸三晒”。她往新煮的染水里撒了半勺,水面立刻浮起层亮膜,将染坏的缎子放进去,灰斑竟慢慢褪了,显出温润的赤金。“是青砚哥的法子!”她的指尖抚过罐底的刻痕,突然想起他说的“好染法得藏在土里,等桑芽顶破泥时才肯出来”。
暮色漫进染坊时,张婶带着绣娘们把补救好的缎子挂在竹架上。夕阳透过水汽,在缎面的“桑枝缠藤”纹上投下金红的影,藤条间的雀纹像活了似的,翅尖沾着点胭脂红——那是小桃偷偷加的新样,说“该添点活气”。
林淮山踩着暮色往桑树林走,拐杖在新栽的苗根处戳了戳,土下的根须已经扎得结实。他往每株苗前摆了块桑皮纸,上面用茜草汁写着遇难绣娘的名字,风一吹,纸页贴在苗上,像给新生命披了件旧衣裳。
谢青禾往灶里添了把桑枝,火光映着墙上的新染谱,上面除了谢青砚的旧法,又添了“苦艾防蛀”“桑根固色”的新方,都是这几日众人琢磨出来的。阿芸趴在案上,用淡赤金染液画新的桑蚕图,蚕腹里藏着“共生”二字,针脚顺着蚕纹的褶皱走,像要钻进布纹里生根。
“青禾姐,御史派人送桑种来了!”阿春撞开柴门,竹篮里的桑种闪着紫黑的光,“说这是江南织造府给的新种,一季能收三茬!”她往谢青禾手里塞了封信,字迹是李主事的:“桑种需用淡赤金染液浸种三日,可抗虫灾,望珍重。”
谢青禾把桑种倒进染缸,金红的染液漫过种皮,泛起细密的泡。她想起公审那日,周明远说的“公道不是终点,是新的起点”,此刻看着泡在染液里的桑种,突然懂了这话的意思——那些浸透血泪的过往,终究要化作滋养新生的养分。
三更的梆子敲过时,染坊的灯还亮着。谢青禾铺开新的染谱,在“淡赤金染法”旁添了行小字:“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浸以桑芽汁,晒以临川月,方得韧色”。窗外的桑树林里,新栽的苗在夜露里舒展,系着的淡赤金布角随风轻晃,像无数只举着的手,托着没说完的故事,往有光的地方去。
天快亮时,阿芸发现染缸里的桑种发了芽,嫩白的根须缠着金红的染液,像无数条金线钻进土里。她往谢青禾手里塞了颗发芽的种,种皮上的淡赤金在晨光里泛着暖光:“青禾姐,你看,它们活了。”
谢青禾望着染缸里的新芽,突然想起谢青砚刻在塔上的雀纹。那些被火焚过的砖缝里,此刻也冒出了新绿,缠在刻痕周围,像给旧伤披了件绿衣裳。她往染谱的最后一页画了只雀,翅尖沾着点桑芽的紫,与许多年前林芸绣在祭神绣上的鸦翅,在时光里遥遥相对,都带着股顶破泥的韧劲儿。
桑树林的风带着新染的布香,吹过重建的染坊和绣坊。谢青禾站在文峰塔下,看着百姓们背着新采的桑芽往染坊去,竹篓里的芽尖泛着紫,像无数个跳动的星。她知道,那些埋在土里的账册、染缸里的血泪、针脚里的冤屈,终究要化作桑芽上的晨露,在日光里亮成希望的模样,再也不会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