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的晨雾裹着新桑的清香,漫过染坊的竹架。谢青禾正将晒好的淡赤金线缠成轴,线身三股雀金缠一股绛血,在晨光里泛着熔金的光。阿芸蹲在旁边整理染材,竹篮里的茜草、绛血粉按“三蒸三晒”的规矩码得整齐,最底层压着张桑皮纸,是江南织造府的来信,墨迹还带着潮意。
“青禾姐,织造府的人巳时就到,”阿芸指尖划过信上的“甄选贡染”四字,声音发颤,“老大人说要从咱们这儿挑新样,供宫里的绣品用呢。”她往染缸里撒了把桑枝灰,水面浮起的金红膜突然晃了晃——是窗外的影子惊动了她。
谢青禾抬头,看见林淮山站在月洞门外,手里的樟木箱上搭着块雀金缎,缎子的并蒂莲纹用腹语绣藏着“传艺”二字。“芸儿娘的绣谱里夹着这个,”他掀开箱盖,里面是十二支银簪,簪尾刻着不同的染材纹样,“她说‘技艺传男传女,传的是心,不是姓’,这些该给你们了。”
正说着,巷口传来马蹄声。江南织造府的信使翻身下马,青衫上绣着“织造”二字,腰间的令牌在晨光里闪。“奉老大人令,”他往案上摊开样稿,上面的“云纹霞帔”用朱笔圈着,“需用淡赤金染线绣制,月内交货,不得有误。”
谢青禾的目光在样稿上顿了顿——云纹的弧度与谢青砚染方册里的“缠枝流云”分毫不差,只是配色更浅,需用新调的“月白赤金”染法。她往信使手里塞了块刚染的布样:“这色比御用霞光绛浅三分,用临川河晨露调的,夜里会泛淡银,您看合不合意?”
信使指尖抚过布面,突然笑了:“谢姑娘的染法果然特别,老大人说‘临川的线会呼吸’,今日一见,名不虚传。”他往随身的锦盒里摸,取出卷蓝布,“这是江南新出的‘水纹缎’,比寻常缎子密三成,试试能不能染出渐变?”
张婶闻讯赶来,手里捧着件旧绣品,是林芸娘当年为织造府绣的“桑蚕图”,蚕腹里的“腹语绣”藏着染线配比。“老姐姐当年说,”她指着蚕身的渐变色彩,“要让线色随光变,得在染液里加三钱珍珠粉,磨成细霜才行。”
谢青禾往染缸里倒了勺珍珠粉浆,淡赤金线浸进去,立刻泛出层柔光。阿芸突然指着窗外的桑树林:“青禾姐,你看那些孩子!”十几个半大的丫头蹲在林边,正用树枝在地上画染缸的样子,领头的阿春手里攥着片染着淡赤金的布角,是昨日教她们辨色时给的。
“让她们进来吧。”谢青禾往灶里添了把柴,“正好让织造府的大人瞧瞧,咱们的手艺有人传。”孩子们怯生生地进来时,手里的竹篮里装着自制的染具——破碗当染缸,棉线当金线,却摆得有模有样。小桃的妹妹丫蛋举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雀纹,与谢青砚塔上的刻痕惊人地像。
信使看得眼睛发亮,往谢青禾手里塞了块腰牌:“老大人说,若你们愿往江南传艺,织造府愿设‘临川染坊’分号。”他往孩子们手里分了些新桑种,“这是江南的‘碧桑’,耐旱,结的茧子能染出幽蓝,你们试试能不能和本地桑嫁接。”
午时的日头正烈,染坊的竹架上挂满了试染的水纹缎,淡赤金在阳光下泛着熔金,移到树荫里又成月白,像流动的霞光。谢青禾往阿春手里塞了本染方册抄本,册页的空白处画着简单的示意图:“三短两长的桑枝是‘染液好了’,两长三短是‘需添料’,记牢了。”
林淮山坐在廊下,看着孩子们围着信使问东问西,突然往谢青禾手里塞了把铜钥匙:“林府西院的空房收拾出来了,往后就当传艺的学堂吧。”他往墙上的《临川桑织图》指,图上添了新的影子——谢青禾教孩子们染线,张婶带着绣娘们绷布,远处的文峰塔下,新栽的桑苗已抽出绿芽。
信使临走时,谢青禾往他包里塞了罐新碾的绛血粉,粉里掺了点临川河的淤泥:“加这个,染出的色在水里泡三个月不褪。”她往布包里藏了片桑皮纸,上面用腹语绣写着“盐商余党在江南仍有勾结”,是林都头昨夜送来的消息。
暮色漫进染坊时,阿春带着孩子们在学堂的黑板上画染缸,粉笔末簌簌落在她们补丁的袖口上。谢青禾往墙上挂了幅新的“桑枝缠藤”图,藤条上结着十二个小茧,每个茧里都写着个名字——是从谢青砚、林芸娘到阿春、丫蛋,一脉相承的手艺人。
张婶端来刚蒸的桑芽糕,热气里混着染材的香。“明日我带丫头们去采碧桑种,”她往谢青禾手里塞了块糕,“老姐姐说‘桑不择地,有土就能活’,咱们的手艺也一样。”
谢青禾望着窗外的文峰塔,塔上的雀纹被夕阳染成金红,像有人在高处举着团火。她往染谱的最后一页添了行字:“染线如传火,一人燃,百人续,终能照彻长夜。”风从桑树林里吹来,带着新染的布香和孩子们的笑,像支没唱完的歌谣,轻轻漫过临川的街巷。
夜深时,染坊的灯还亮着。谢青禾将江南来的水纹缎裁成小块,分给每个孩子当嫁妆。阿芸在灯下绣新的染谱封面,用淡赤金线绣了只小雀,翅尖沾着点碧桑的绿,与许多年前谢青砚画在染方册上的那只,在时光里轻轻重合。窗外的桑苗在夜露里舒展,系着的淡赤金布角随风轻晃,像无数个跳动的星,照亮了没走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