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保长赵六(2) 赵六一伸头就被那群家伙看见了。赵六平时反应就比别人慢半拍，这时候还没等他脑子转过圈来，鬼子已快步走到他跟前。鬼子小铁锅一样的铁帽子倒扣在头上，耳朵边各有一块布，猪耳朵似的随着脚步乱扇乎，一个个端着枪，明晃晃的刺刀对着他，差不多要戳到他圆鼓鼓的肚子。赵六以前只是听说过鬼子，还没见过真鬼子，这会儿看见了，连脸上的黑雀子都看清了。他们的个子真的和他差不多，短短的小腿用黄布缠绑着，一个个走路呈外八字。一个没戴铁帽子，布帽子前面有颗星星，脚上穿着过膝盖的靴子，腰里挎着长刀的鬼子“叽里咕噜”地不知说些啥，边说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对着赵六指指点点。带着圆圆眼镜的瘦翻译走了过来，右手端着王八盒子点着赵六厚胖的胸脯。赵六一看，这不就是东庄秦老财家的三小子吗？赵六打小就认识他。有一次在故黄河滩上放羊时，因这小子对一个要饭的小女孩儿使坏，小女孩儿让他惹得哇哇大哭，被赵六摁倒揍得鼻青脸肿的。当然回到家后，赵六又被老爹打得鼻青脸肿的。后来，听说这小子到东边的徐州府上学去了。过了两年，他达达秦老财又卖了几大车粮食、挖出埋在堂屋门后青砖下的一小坛子银元，费劲巴拉地把这小子送到天边的日本国去念书，一心等着他回来光宗耀祖。想不到这小子到了日本国把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学业弄得半生不熟就当了翻译，领着鬼子回来坑害街坊四邻了。
正当赵六头脑懵懵的手脚没地方放时，领头的鬼子“唰”地从腰间刀鞘里抽出长刀架到了他的脖子上，吹胡子瞪眼地“咿哩哇啦”又说了一通日本话。赵六战战兢兢转着脖子去看秦老财的三小子，秦家三小子说：“你个憨货看啥看？太君说你是黄河抗日游击大队的干活，要砍你的狗头。”
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突然遇到生命威胁的情况下，大多数人的第一感觉还是怕死的，没见过啥世面的赵六这时候也怕死。
赵六感觉到那发着冰凉寒气的刀刃好像已割破了脖子上的一层油皮，他的心一紧。平时要想让赵六有啥快速反应那是太难了，但在这性命攸关的当口，他一下子想起了猴子给他说过的，他有时候去杨楼刺探情报，见了鬼子就要喊“太君”或“皇军”。这会儿眼见小命就要没了，强烈的求生欲望使赵六电光石火之间一闪念，大声说：“我不是黄河大队的，我是保长，是庄上为太君办事的！”声音大的连他自己都吓一跳，耳朵里“嗡嗡”直响。他吓一跳，留着分头的秦家三小子也吓一跳，兔子一般蹿到了一边，脚底下被绊了一下，手里的枪差一点儿走了火。他感到自己在太君面前失了态，瘦棱棱的脸红得像两片猴腚，对着赵六大吼道：“你他娘的喊什么喊？叫魂咋的？保长上次我们见过，根本就不是你这个憨熊。你说你是保长，那个瘦瘦的、长着刀条脸的是谁？”到这个时候了，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该死该活屌朝上！赵六牙一咬，脖子一拧：“我，我……我是保副！”
“保副？”秦家三小子龇着抽大烟抽黑的里七外八的牙，掂着枪指指戳戳，“就你这个憨熊样子还是啥保副？就这么个腚眼子大的小庄子还有啥保副？”
赵六怕极了，冒充保副已突破了他的智商极限，一见秦家三小子这个样子，更不知咋说才好，只能一个劲地点头。不知啥时候他那招牌式的傻笑竟浮到了他那胖乎乎的脸上，表情显得挺真诚。鬼子头儿见赵六连连点头，且面带微笑，竟鬼使神差地相信了他，把长刀“唰”地收回鞘里，伸出手拍拍他的肩膀说：“保副？哟西！大大的良民！”秦家三小子见太君相信了赵六，也不敢再说啥，点头哈腰朝鬼子谄媚地笑笑，转脸又厉声对赵六说：“那好，既然你是这个庄的保副，那就领着太君到各家各户转转，看看有没有藏着黄河大队的人。”
光棍儿不吃眼前亏。赵六没办法，只好带着他们往庄里走。赵六一拉腿才觉得裤裆里湿湿的、黏黏的。赵六心中一团无名业火“腾”地蹿了起来，这些龟孙羔子，把老子吓得拉了一裤裆！小孩子尿床、尿裤子都觉得是个很丢人的事儿，何况小四十的赵六今儿个是拉了一裤裆，传出去好说不好听。赵六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非宰了恁这些狗日的不可！“杀鬼子！杀汉奸！”深藏在赵六头脑深处的念头被无名业火引逗得翻腾上来。
赵六被秦家三小子用枪顶着后脊梁，带着鬼子出了这家进那家，干看着他们老母猪拱菜园子一般地翻箱倒柜，砸锅摔碗。鬼子搜了小半截庄子，人影也没见着。鬼子也累了，那个小头目让赵六带着秦家三小子和一个鬼子继续搜，自己带着其他鬼子回到庄东头井沿边歇着。
赵六带着两个人又搜了几家后，就来到自己院门口。他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斜倚在过邸墙上、黑来顶门用的槐木顶棍。这根槐木顶棍手脖子粗细，很趁手。他闪身让秦家三小子和小鬼子进了院。秦家三小子右手端着短枪，左手推开锅屋门，端着长枪的小鬼子把铁帽子往背后一推，直奔堂屋。当小鬼子一手持枪一手要推开堂屋门时，忽听脑后生风，还没来得及回头，槐木棍已“梆”的一声落到了头上，打得是万朵桃花开。小鬼子哼都没哼一声，身子一歪跩，“哗啦”一声碰翻了门旁咸菜缸上的陶盆。秦家三小子听到外面有动静，吓得“噌”地从锅屋里跳了出来，一看那场面脸都绿了，还没来得及喊叫、举枪，一声闷响，脑袋如同一个破葫芦也被赵六砸瘪了。赵六把槐木棍“咣当”一扔，把秦家三小子、小鬼子身上能解下来的都解下来。他快步绕过东屋山头来到后墙，先把东西扔过去。别看平常赵六显得很膗（膗：音chuái，指肥胖而肌肉松弛，有时也指人行动或思维迟缓，做事情不利索。），这时候也不知哪来的劲，倒退两三步往前一冲一蹿，一下子翻过比他高得多的墙头，把东西一卷，脚下生风，顺着小蜀黍趟子向黄河窝子狂奔……赵六将长短两支枪和子弹、皮带交给黄河大队后说，他一辈子也没跑这么快过。
杀了人抢了枪的赵六的确给庄上带了一场灾难。鬼子发现了两具尸体后，怒火冲天，“叭嘎”“八格牙鲁”一通狂吼。疯狗一样的将整个庄子里能砸的都砸了，能烧的都烧了，整个庄子黑烟滚滚，树梢上的树叶都燎得焦黄。
就算小鬼子把庄子作践成这样，事后庄子里也没有一个人怪赵六。相反，通过他们的口耳相传，赵六赤手夺枪杀鬼子、诛汉奸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故黄河滩。
鬼子走了，日子还要过。虽然天不冷，但也不能睡在露天地吧！家家都在搭简易草庵子草棚。赵六哪家都给帮忙，给每家帮忙时，都要很真诚地说两句“要不是我，家里也不会毁成这样”之类很内疚的、很过意不去的话。大家都说：“六子，这事也不能怨你，要怨也只能怨秦家三小子和他领来的那群不吃人粮食的孬龟孙！真的没啥，要是我也得和你一样玩命的和他们干。”说得赵六心里热乎乎的，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抗战胜利了，艰难困苦的日子过去了，庄上建立了新政权，让大伙选保长。这时有人说：“选啥选？别选了！赵六两年前就当保长了，还让他接着当不就行了？”
赵六憨憨一笑，说：“我，我那是哄鬼子的。再说，我也只是冒充保副，没冒充保长。”
“保副、保长无所谓。就算是保副，当了两年也该拔拔帽檐儿了。你就当保长吧！大家伙儿有没有意见？”
赵六的为人处事一个庄的人都是知道的，大家谁都没有反对意见，赵六真的就当了保长。
当上了保长，又是四十的人了，再管人家叫赵六，有点不太讲究，庄上的人就给他加了个“大”字，成了赵大六。就这样，赵六的保长一直当到黄河故道解放。不过，赵六当国民党的村官期间确实没干过一件坏事，因为歪门邪道的事他想不到，也不会干。整天呵呵傻笑的他，不管啥事到了他跟前，他都说：“行、行、行！咋着好咋办，你看着弄就行了！”既没有贼心也没有贼胆的赵六无为而治，庄里庄外竟也出奇的太平，连个偷鸡摸狗拔蒜苗的都没有。
解放了，一切平稳下来后，上级要进行人口登记。公家人问到他时，他傻呵呵地咧嘴一笑说，我叫赵六。旁边有人起哄，叫赵大六；还有人说笑，叫赵保副。公家人一头雾水，这时便有好事者给他介绍赵六的基本情况。公家人听完后笑了，想了想说：“那就叫赵保福吧，要好好保住共产党给你的、给咱黄河故道的幸福日子。”
于是，赵六从此便叫“赵保福”了。“赵保福”这个名字一直陪着他走到了人生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