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保长赵六(1) 在庄上你要问谁是赵保福，五六十岁的都知道。那是个八十多岁、矮矮胖胖、活着的时候整天笑呵呵的、和善的小老头儿。要问谁是赵六，那就要问庄上年龄最长的老人。他会对你说，赵六就是赵保福，他之所以改名赵保福，是因为他冒充过庄上的副保长。他还有一个名字，叫赵大六，那是因为他后来当了两年保长。一堆绕口令似的话，把说的、听的人都绕晕了。
赵六走马上任这个比针鼻儿还要小得多、入不了品的官儿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一个庄的人谁都想不到，大字不识一个、憨乎乎的他竟能当上保长。有人说他是走了狗屎运，有人说他是哑巴吃扁食——心里有数的憨老刁。不然的话咋能当上保长？
赵六身高刚过门鼻子，不往高里长却往横来长，腰圆圆的，走路一拧一拧的，像个员外。黑黪的脸宽宽的，鼻子眼都被脸上的肉挤得相对小一些。鼻子眼被肉挤了，耳朵不受牵扯，喝着号长成了一对大大的招风耳，很有喜感。赵六之所以会这么胖，一是他会吃、会睡、不喜欢用脑子，一天到晚乐呵呵地咧着个嘴进进出出；再一个，他完全属于那种喝凉水都长膘的人。你想想，庄户人能有啥好吃的？赵六从春到冬一年到头都敞着怀，腰里系一根自己都不分清颜色的大带子，寒冬腊月都袒露着红扑扑、肉乎乎的胸脯。加上一年四季的光头、整天乐呵呵的神态，活脱脱一个不知愁苦的弥勒佛转世。
赵六有两大长处：一是力气大，盖屋上梁、出殡请棺这样的力气活，非他莫属，庄上谁家的重活他都主动干，只要管顿饭就行。饭量不算大，也就一般人。二是性情直，直得脑子不大会拐弯，别人说啥他都当真，是个实猴子，不知道底细的人会认为他有点儿憨。赵六喜欢孩子，走到街上见到小孩总要捏下腮帮刮下鼻子逗一逗，不管是怀里抱的，还是三两岁的。孩子被逗急了，嘴一撇想哶啦大哭，还没等哭出来，赵六已经用胖手揪着自己的大耳朵，挤眼攮鼻吐着舌头做鬼脸，又把孩子逗得咯咯一笑。
如果不是日本鬼子来到黄河故道，赵六可能一辈子就这样乐呵呵地走完自己的一生。鬼子来了，赵六的人生道路同故道其他人诸如西边庄上的凫子一样被鬼子带得拐了个弯。
来到黄河故道的鬼子，枪也响炮也响，弄得故黄河滩整天不得安生，大人喊小孩叫地整天跑反。庄里很多人没见过日本鬼子，赵六家西边隔了三四家有个做小生意的，他在杨楼火车站跟鬼子脸对脸的照过面，他比比画画地说：“小鬼子矮矮的，都是不到四尺高的小萝卜头，还没有他自己手里的枪高。鼻子下留一撮小胡子，像趴了个小屎壳郎。”并开玩笑说：“赵六要是鼻子下粘撮小黑胡子，就和小鬼子没啥两样了。要是再换上小鬼子的那身皮，他二舅五大爷也分不出是真是假。”
玩笑是玩笑，平常庄上人也和赵六闹着玩，赵六也只是笨口拙腮惜字如金地斗斗嘴，傻呵呵地一笑了之，从不往心里去。可这个玩笑让赵六听了心里不高兴了，暗骂给他开玩笑的人，因为把他比成了不是中国人的日本鬼子。赵六更骂日本鬼子，心里恨恨地，恁这些龟孙羔子不在家好好地耕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大老远地跑到俺黄河滩来弄啥？
骂是骂，恨是恨，可小鬼子似乎要在黄河故道扎下根来。在杨楼、黄口、张集、庄里砦等地抓人、拉石头、拌洋灰、砌青砖盖炮楼。炮楼盖好后，还要在炮楼顶上挂一面小孩屎褯子一样的旗子，在风中趾高气扬地东飘西抖。吃饱了喝足了，就整天吆五喝六地由汉奸翻译带队不是扫荡就是清乡。这时候，故道北岸赵台子的黄玉平组织的抗日队伍——黄河抗日游击大队也明里暗里在徐州西北部萧县、铜山、丰县这一段的黄河故道两岸活动，虽然说不上神出鬼没，也是隔三岔五地把小鬼子戳得肉疼。黄河大队边打鬼子边宣传抗日救国，用庄户人听得懂的话告诉庄户人：“日本人、汉奸是坏蛋，游击队是亲人。咱们大伙儿要把五个手指头攥成团，把小鬼子赶出咱黄河故道、赶出咱中国去。”
赵六住的庄子是黄河大队的落脚地之一，黄河大队的人都知道赵六的秉性——性子太直，直得不翻盆儿，领会东西慢。但要是他真懂了，他就会印在脑子里，抠都抠不掉。这要有人掰开了揉碎了给他说。
一天黑来，黄玉平身边的猴子完成侦察任务后住在了赵六家。两人脚对脚坐在一个被筒里，脸对脸地聊天。长手长脚的猴子说：“六子哥，你知道啥是鬼子不？”赵六说：“知道。”猴子又问：“知道啥是汉奸不？”赵六说：“不知道！”猴子问：“知道岳飞不？”赵六囫囵半片地听过《说岳》，“嗯！”了一声点点头。猴子问：“知道是谁杀的岳飞不？”赵六说：“不就是那个奸贼秦桧吗？”猴子说：“对，秦桧就是岳飞那时候最大的汉奸，是个吃锅里屙锅里不干人事的东西，专帮别人杀自家人。东庄秦老财的三小子跟秦桧一样，也是个吃红肉拉白屎的弯巴孩子，别人给他块骨头让他咬自己爹娘，他都会龇着牙往爹娘身上扑！”赵六愣了一下，说：“那咋秦桧和秦家三小子都姓秦！”猴子笑了笑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那是因为秦桧是秦家三小子的祖宗！”赵六□了□光头：“不对。那一次俺赶集听秦老财说他的先人是秦琼。”猴子“呸！”了一声说：“他也不尿泡尿照照他那熊样，他咋不说他祖宗是秦始皇？秦琼是谁？赛孟尝秦叔宝仗义疏财，为朋友两肋插刀。秦老财是个啥东西？就知道喝穷人的血、舔鬼子的腚！”赵六听过《隋唐演义》，知道秦琼是隋唐英雄中第十六条好汉，肯定和秦老财这样的人扯不上。猴子问：“这秦家三小子大名叫啥来着？”赵六说：“叫秦凤梧，俺小时候都叫他疯五。听说他娘生他时，他达达夜来做了个梦，梦见凤凰落到他院里的梧桐树上，就叫他凤梧了。”猴子一挤眼：“要是他达达做的梦是一只公鸡落到他家菜园的篱笆上，那他该叫啥？”赵六想了想，哈哈大笑起来，用短胖的手指点着小瘦猴子：“你这家伙起来的！”两人唧唧咕咕小半夜时间，猴子让赵六弄懂了啥是汉奸，汉奸又是干啥的了。憨憨直直的赵六一个念头刻在了心上，“杀鬼子！杀汉奸！”
赵六真的这样干了。
一天，赵六孩子姥娘病了，媳妇带着孩子回娘家看看当天没回来，一个人在家的赵六黑来喝汤时连晌午的剩馍剩饭也懒得过把火，就风卷残云般地进了肚。到了夜里，赵六的肚子开始翻江倒海，肠先生和肚先生叽里咕噜地挤挤闹闹，赵六一夜不知跑了几趟屎茅子。
公鸡打鸣了，天亮了。当家家户户做饭的风箱声“呱嗒呱嗒”响起的时候，赵六又皱着眉、苛戚着脸，两手把提着裤子几乎小跑着到屋山西头的屎茅子里，在里面“吭哧吭哧”地蹲着。庄里庄外远远近近有人喊“鬼子来了！鬼子来了！”一个庄的人训练有素一样，舀一舀子水把锅腔里的火浇灭，牵着羊抱着鸡往黄河故道里跑，去钻芦苇棵子。
在屎茅子里神情专注捂着肚子的赵六没听见，等他捡块墙角的坷垃头擦好腚，慢慢系好裤腰带走出院门时，他一下子感到怪怪的，整个庄子就好像只有他一个喘气的。树上没有鸟，地上没有鸡鸭鹅狗，也听不见风箱的呱嗒声，静得有些瘆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庄子最热闹的时候，咋回事呢？赵六不知出了啥事，一大早的，一个庄子的人都弄哪儿去了？他用厚厚的手掌短粗的手指摢撸摢撸光头，向庄东头的老井走去。井沿边是个人场，半截庄子的人有事没事都好在那里说说话拉拉呱。
当赵六由西向东走着晃着快到那眼老井边时，听到南边有杂乱的脚步声。赵六紧走几步转过一家的院墙往南一看，毁了！一个人领一群鬼子离他不到三丈远了。赵六心一慌小肚子一沉，咕噜连声，又想蹲屎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