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风箱柳家(1) 同样是木匠,术业也有专攻。有的木匠擅长桌椅,有的木匠擅长门窗,柳木店几家世传的木匠,做别的手艺平平,但做风箱在黄河滩却是远近闻名的。
地薄人穷,嫁女儿多半一箱一桌,几条牚几块板凿几个眼,一对榫,成了。方圆几十里也排不出几个愿做雕龙刻凤家具的木匠的。风箱是家家户户都少不了的,穷家富户都用得着,所以,风箱也就成了常年不愁销路的最平常的家庭用具。平常的家庭用具也有精品、极品,柳木店风箱做得最好的,那得数得上瑞山家。在黄河滩上三五十里内一提风箱柳家,那就是瑞山家了。
瑞山家三代木匠,别的啥都不做,只做风箱。只是从瑞山爹起,便不再背着风箱风里雨里赶集串乡叫卖了,都是周边庄子的上门来要,做多少都不够卖的,有时候活太多跟不上,只好先付订金预着。手艺人能把手艺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每个失败者的结局大都相似,每个成功者的开端却各有不同。
瑞山的爷爷老玉臣当年做风箱时,是用麻绳背着到集上或遛乡亮嗓子的。民国没几年的一天,一大早老玉臣就背着风箱翻过黄河古堤高陡去赶二十里外的芈集集。高陡下的人家历来有一种心理优势,认为他们是老户,对高陡上沿黄河滩上的住户有一种歧视,说他们是“逃荒户”“外来户”。黄河滩上的人则认为他们是坐地虎、地头蛇。芈集人对从黄河滩上来赶集的人时时为难,处处刁难。
老玉臣紧走慢赶走了一身汗,在芈集街上丁字路口的一棵老槐树下停住了脚。小心翼翼地放下风箱还没喘口气儿,就有人到了跟前停了下来。老玉臣以为是个买家,抬头一看,才知自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来人上身穿一件新白洋布对襟小褂,敞襟拽怀的,下身穿一条无风自抖的不知啥料子的裤子,扑拉着肥大的裤脚,一张大长脸,驴脸搭瓜的,额角有一道斜长的疤痕,脑门光光、后半个脑袋留的一拃多长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长毛贼似的很扎眼。那时辫子刚刚剪掉,剪掉辫子的庄户汉子、上了点年纪的人索性剃成光葫芦头。来人嘴角叼着烟卷,用脚尖踢踢风箱,下巴颏抬着要铲人似的,说:“这是哪里来的野路子货,向集主报了吗?”
老玉臣弓着身子点头拱手:“高陡上柳木店的,借贵集宝地图个大吉。不知咋着报集主?”
“屁话!”那人一听是高陡上来的,眼一立楞,声音大了起来,“看你这一身就知道是从高陡上下来的!给你说吧,借地得有借地的规矩。报就是要报地皮捐!拿来吧。”手心朝上的爪子伸了出来。
老玉臣诚恳地说:“大兄弟,我到这儿只是刚刚落脚,还没有发市呢。我怀里只有两个窝窝头,实在拿不出来现钱来。容我把风箱卖了再报吧!”
旁边围着一群挎着箢子、肩上搭条口袋赶集的人,对着那人指指戳戳。
那家伙嘴一歪,抬腿一脚,“嗵”的一声将一只风箱踢翻了个儿,抬手就打老玉臣。由于事儿太突然,老玉臣横躲竖闪,身上还是挨了几下拳脚。风箱不能卖了,老玉臣摇摇头、叹口气,拾掇拾掇要背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正当老玉臣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把风箱背好转身要离开时,一群人拥着集主来了。集主这人穿着很讲究,一身米色疙瘩绸裤褂,脚上是一双千层底软帮礼服呢黑面布鞋,一只穿着,一只踩在脚下趿拉着,头上歪戴一顶黑礼帽,黑绸子大褂不穿在身上用左胳膊挎着,右手把玩着两个磨得发亮的核桃。
这集主叫马黑头,这两天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因为他刚刚坐上了集主的宝座。集主既不是官,也不是僚,不拿俸禄不办案。但芈集是个老集大集,南靠着通车不久的陇海铁路,徐商官道从集头斜了过去,本地店铺、外地客商颇多,集主明里暗里的油水颇为丰厚。集主多年来也是皇帝轮流坐,皮锤硬的拿下。眼前的马黑头夺得集主之位也是花了代价的。
马黑头对集主这个位置早馋得口水拉拉的,靠着他三刀六洞的狠劲,一方面上下打点,一方面暗地里插桩。等该办的都差不多了,马黑头出面了,先是请前任集主洗澡喝酒吃饭,又邀他到赌场赌钱。前任集主也是道上混的人物,心里明镜似的知道马黑头是啥心思,却也大大方方地单刀赴龙潭。赌钱过程中马黑头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来向前任集主借火,前任集主一伸手从旁边茶炉子的炉膛里捏出个核桃大小火红的炭蛋儿递了过来。马黑头把裤腿一捋,拍拍大腿,叫前任集主:“老大,先把火儿放到这儿上凉凉,玩完这把再点!”炭蛋儿“噗、噗”地把大腿烧得“吱吱”地直流油儿,马黑头却不动声色,谈笑风生地照常下注。这时庄家面前翻开的牌是虎头套九,初门翻开的牌是天纲,对门摆开的是地纲,末门是一对幺蛾子,庄家输了。轮到前任集主坐庄的时候,马黑头伸手把炭蛋儿从大腿上轻轻拨拉掉,从小腿带子里拔出一把明晃晃的攮子(攮子:匕首的别名。),把左手放到桌子上,只听得“嚓”的一声轻响,小指、无名指两个指头沿根儿齐刷刷地切了下来,血溅得满桌子都是。马黑头把攘子往桌子上一插,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起这两根指头往桌子上一扔,说:“押上!”前任集主一看脸色骤变,站起来拱拱手:“这地儿归你了!”转身走出屋子。马黑头篡位自立,整个芈集集成了他的天下。
左手裹团子白布心情大好的马黑头穿过让开的人群来到老玉臣面前,问清了前后,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黑胖的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发了话:“我当是啥事呢!老哥是初来乍到吧?”老玉臣说:“芈集集我赶过几次。”马黑头说:“风水变了。俗话说得好,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芈集得有芈集的新规矩。赶我的集,我欢迎。不赶我的集,我不强求。报捐,是天经地义。不报捐,得有不报捐的说处。不然的话做买卖的你不报、他不报,我又咋给上边报?再说我这芈集在徐州府以西也算是个大集了,那可是要创声誉、创名头的。你呢,来,得有来的说法;走,得有走的名目。你是货真价实来做生意的,还是以次充好来闹场子的,不能你说了算,我得亲自试试。够头的,我不光分文不取,还要给你在街面上划片地儿,再给你搭个棚,遮风挡雨地大家发财;要是拿不上台面以次充好的破烂货,那我可就要砸货揍人了!”他转过身,喊一声:“来人!”
一个短打汉子冲上来,低眉垂首:“马爷!”
“拿二十个铜钱来,我要试试这个逃荒户的货!”
短打汉子转脸把铜钱取来,马黑头叫他把铜钱摞到风箱的风嘴前,然后说:“老头,我不是难为你,我是为了四邻八乡的老少爷们着想。你想啊,他们大老远地来赶芈集集买个风箱,不是自己用,就是给儿女用。咱不能糊弄人吧?这摞铜钱我让你把风箱拉推三下,要是你能把二十个铜钱吹跑了,芈集这片地永远借给你,分文不取;要是拉推三下不能把铜钱吹跑,那我可就按我的规矩办事了!”还有几个街滑子掺在人群里头起哄,屙屎攥皮锤地使横劲:“让他吹!让他吹!吹不跑就揍他个小舅子!”。
四下里围的人越来越多,老玉臣心里有些慌,汗都出来了——别看他做了半辈子风箱,对于能不能吹动二十个铜钱,心里可没有底儿。半辈子做下来只是凭这个手艺混口饭吃,至于手艺做到了啥程度,心里可是一点数也没有。面对这个场面,老玉臣有点儿吃不住劲了。吃不住劲归吃不住劲,在那么多人面前也绝不能应孬拉稀!老玉臣牙一咬,紧紧腰间的大带子,蹲下身吸了口气,抓住风箱的把手用力来回推拉三下。结果,铜钱只飞出去六个,打了几个滚就稀稀拉拉地落到了地上。老玉臣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头脑中一片空白,周围一片哗然。
马黑头冷着脸,三角眼放着寒光,“哈哈哈!”笑声像夜猫子叫。“这逃荒户是来毁咱芈集名声的!”他脸一偏,冲着身边人说:“嗯?不动手还等啥?等上菜咋的?统统给我砸了!”
身边几个跟班的,棍棒手脚齐动,“乒乒乓乓”“嘁哩喀喳”几只风箱立马成了碎片。看热闹的怕沾身上血似的一哄而散。跟班们砸完风箱又打人,一阵拳脚,老玉臣鼻青脸肿,衣服被扯拽得狗撕的似的,身上数处流血。马黑头咧着大嘴龇着黄板牙怒斥:“你他娘的快给我滚蛋!哪儿来的滚哪去,别脏了我芈集的地皮!”
二十多里路,老玉臣不知道是咋回到家的。回到家,足足半个月没出屋。他又羞又恼:老老实实混碗饭吃,头发胡子都白了,临了临了竟遭到这样的羞辱。真是秆草包老头,丢大人了!老天爷呀,你让老实人咋睁眼呀!卖个风箱咋就这么难呢?
生活在黄河故道的人也有时间观念,不过不是太清晰。虽然皇历上也有子、丑、寅、卯等十二时辰,但庄户人没有晷没有漏,也就没有确切的时间。过日子是需要时间点的,随着日常生活经验的积累,慢慢地形成了故道的时间模式,就是有些模糊。比如说大清起来是清早,半清饭儿是半上午,晌午顶上是中午,半晌午饭儿是半下午,挨摸黑、傍黑是傍晚,喝过汤了,也就到了晚上了,黑来就是夜里了,接着就到了小半夜了、三星正南了、半夜了、大半夜了、鸡叫了、太阳露红了、大清起来……时间一天一夜过去了。范围很宽泛,白天看太阳,晚上看星月,月黑头加阴天只能凭直觉估摸了。就是这种时间表,在黄河故道沿用一辈子又辈子。
到地里干活,揉揉又酸又胀的腰,抬头看看天,差不多该吃饭了吧!吃饭的点儿也是约定俗成的,不是你说该吃饭就该吃饭了,那要看看庄子的上面有没有袅袅娜娜、缭缭绕绕的炊烟,听没听到庄里传来“呱嗒呱嗒”的风箱声。
风箱是家居生活必备生活用具,它不起眼的一年四季蹲踞在锅腔子边,不显山,不露水。风箱长约三尺,宽约一尺,高约二尺,差不多与锅台齐平。黑来烧汤时,一盏小油灯放到风箱板上,闪闪烁烁的灯头还不如风箱吹旺的锅腔子里的火头亮。风箱是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看上去就像一个横倒的“酉”字。风箱前端的中部有两个圆孔,一上一下塞着两根拉杆。拉杆一端用榫安着供人把握竖着的手柄,隐入箱体内的另一端连接着挤压气流的毛头。毛头实际上是一块立在箱体内可以来回活动的长方形夹板。为防止漏气,夹板四周还要紧箍一圈鸡毛。风箱前后两端各有一个洋火盒大小的活门,活门的“门儿”是用小薄木板削制而成。人坐在锅腔子前烧锅时,手臂一拉一推,毛头来来去去,前后活门轮流一开一合发出“呱嗒呱嗒”脆响的同时,气流就从风箱底侧中间位置的风嘴喷了出去。推推拉拉中,锅腔子里的火苗随着“呼呼”的风旺了起来。
风箱在过日子的人家,一天也离不开,人们便对它极为用心。做风箱的木料多是柳木和杨木,但最好是用梧桐木。在水里泡透阴干后解开的梧桐木板有弹性、性软、不裂。但无论是柳木、杨木还是梧桐木,这些木料的耐磨性都比较差,隔不五六年就要更换新的。做风箱是一项精细活儿,必须严丝合缝,不能漏气。整块的木板难以找到,就用驴皮胶黏合散板,浑然如整;接口处用榫、用竹钉,不开不锈;拉杆用枣木或槐木,性坚耐磨;为使风箱内壁平滑如镜,要打上蜂蜡;为防水防潮,风箱外壁要跑两遍桐油……做风箱的都是些经验丰富的老木匠,一个风箱要用两天的时间才能完成。风箱进了锅屋,黑乎乎的锅腔子便生冷不忌:枯枝、落叶、棉柴、豆草、麦穰、秫秸、树根、劈柴……猛火煮、文火炖,煎、炒、蒸、熘、烧,风箱巧妙地掌握着火候,使一日三餐变得有滋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