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把盛夏最后的热量全部倾泻出来。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头顶老旧吊扇吱呀转动的声音，搅动着闷热黏稠的空气。阳光透过窗外的梧桐树叶，在杜俊杰和谢颖面前的课桌上投下摇曳的光斑，正好覆盖着桌背那个新刻不久的“d & x”。谢颖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两个字母的轮廓，粗糙的木屑感还残留在指腹。杜俊杰坐在她旁边，一条长腿随意地伸到过道上，手里漫不经心地转着一个篮球，汗水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红色的篮球背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他侧头看着谢颖，嘴角噙着一丝懒洋洋的笑意，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被正午阳光点燃的琥珀。“喂，”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发什么呆？还在想你那宝贝志愿表？”谢颖回过神，刚想说什么，教室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班主任李老师手里捏着一个厚厚的、印着醒目英文标识的白色大信封，快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在教室里一扫，径直走向靠窗的第三排。“谢颖，”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将信封递到她面前，“你的国际快件，美国来的。”信封上，深蓝色的NASA徽标和一行英文地址清晰可见。谢颖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像擂鼓般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她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了那个信封，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特有的挺括和分量。她认得这个信封——几个月前，她抱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向那个遥远的航天圣地投递了暑期实习申请。杜俊杰手里的篮球停止了转动，他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锁在那个信封上，脸上的懒散笑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好奇和某种更深沉情绪的神色。谢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里面是几页打印精美的文件，最上面一页的抬头赫然印着“National Aeronautics and Space Administration”。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英文单词，当看到“congratulations”和“we are pleased to offer you……”的字样时，一股巨大的、眩晕般的狂喜瞬间攫住了她。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杜俊杰，眼睛亮得如同盛满了星辰。“NASA！俊杰，是NASA的实习邀请！”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手指紧紧攥着那几页纸，指节都有些泛白，“他们接受我了！暑假，我就能去美国了！”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兴奋得发红的脸颊上跳跃。她迫不及待地将那几页纸递到杜俊杰眼前，指着上面的关键段落，语速快得像连珠炮：“你看这里！为期三个月，参与深空探测项目的前期数据分析！天啊，我简直不敢相信……”杜俊杰的目光落在那些英文单词上，他看得很慢，很仔细。他英挺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辨认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又像是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最初的惊讶过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笼罩了他。他没有像谢颖预期的那样立刻欢呼雀跃，只是静静地听着她兴奋的诉说，眼神却渐渐飘向了窗外那片被阳光炙烤得有些发白的操场。谢颖的兴奋慢慢冷却下来，她察觉到了杜俊杰的异样。“怎么了？”她放下手中的信函，疑惑地看着他，“你不为我高兴吗？”杜俊杰收回目光，落在谢颖脸上。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显得有些勉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他伸出手，不是去接那封改变命运的信函，而是轻轻握住了谢颖放在桌面上的手。他的手心滚烫，带着运动后的汗湿，紧紧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高兴，当然高兴。”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的小颖这么厉害，能去NASA，我怎么会不高兴。”他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有骄傲，有失落，还有一种近乎恳求的沉重。“只是……”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小颖，留下来，好不好？”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谢颖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她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杜俊杰：“留下来？你……你说什么？”杜俊杰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戴着那枚简陋篮网绳戒指的手指。“我知道这很自私，”他避开她震惊的目光，视线落在桌面上那片摇曳的光斑上，声音闷闷的，“那是NASA，是太空，是你一直以来的梦想。可是……”他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恳切，“可是我不想你走那么远，不想和你分开。留下来，我们就在国内，一起上大学，一起……不好吗？”教室里只剩下吊扇单调的吱呀声和窗外聒噪的蝉鸣。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两人之间。谢颖看着杜俊杰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挽留，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酸又胀。NASA的邀请函还散发着油墨的清香，那是通往星辰大海的船票，是她无数次在草稿纸上勾勒火箭轨迹时梦寐以求的起点。可杜俊杰的手心滚烫，他的眼神恳切，那句“留下来”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地绊住了她即将起飞的脚步。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梦想和眼前这个人，在这一刻被推到了天平的两端。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终，杜俊杰像是耗尽了力气，肩膀微微垮了下来。他松开谢颖的手，拿起桌上的篮球，指尖烦躁地抠着球皮上的纹路。“算了，”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当我没说。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然要去。”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课桌上投下一片阴影，正好笼罩住桌背那个“d & x”的刻痕。“我出去透透气。”他丢下这句话，抱着篮球，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出了教室，背影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谢颖独自留在座位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封NASA的信函。纸张的边缘硌得她掌心生疼。窗外的蝉鸣依旧喧嚣，阳光依旧刺眼，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杜俊杰那句“留下来”和他离开时沉重的背影，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刚刚被狂喜填满的心房。她低下头，目光落在桌背的刻痕上。那个承载着少年笨拙心意和炽热约定的印记，此刻在摇曳的光斑下，竟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她伸出手指，再次轻轻抚过那两个字母，粗糙的木屑感依旧，却再也无法带来之前那种甜蜜的悸动。一种巨大的茫然和失落感席卷了她。不知过了多久，杜俊杰回来了。他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脸上带着运动后的潮红，似乎想用篮球场上的奔跑冲散刚才的沉重。他走到座位旁，没有立刻坐下，而是从裤兜里摸出一个小东西，轻轻放在谢颖面前的课桌上，正好压在NASA的信函一角。那是一颗用锡纸仔细包裹的、圆滚滚的巧克力球。“给你的，”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轻松，但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庆祝一下。”谢颖看着那颗巧克力，又抬头看向杜俊杰。他努力维持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甚至对她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整齐的白牙，试图驱散空气中残留的尴尬和沉重。“小颖，”他重新坐下，身体微微倾向她，语气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试探，“你看，NASA是很好，但……世界那么大，机会以后总会有的，对吧？”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背的刻痕，又迅速移开，像是被烫到一样，“要不……我们定个约定？”谢颖疑惑地看着他：“约定？”“嗯！”杜俊杰用力点头，眼神亮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热切，“十年！就十年！如果十年后……我们都还单身，就在这个地方，这个座位，我们再见面！怎么样？”他指了指桌背的刻痕，“到时候，说不定你已经是NASA的大科学家了，我呢……嗯，也许开了家篮球馆？反正，不管怎么样，十年后的今天，就在这里碰头！”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像一道光，暂时驱散了谢颖心头的阴霾。她看着杜俊杰眼中闪烁的期待，看着他额角未干的汗珠，看着他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嘴唇，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戳了一下。十年？听起来那么遥远，却又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对未来的笃定和浪漫。“十年……”谢颖轻声重复着，目光再次落在那两个字母上。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d & x”上投下细碎的光点，仿佛为这个仓促而郑重的约定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嘴角终于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好，十年。就在这里。”杜俊杰像是松了一口气，笑容瞬间变得明亮而真实，仿佛刚才的沉重从未发生过。他伸出手，小拇指勾向谢颖：“拉钩！”谢颖看着他孩子气的举动，无奈又有些心软地伸出小指，与他紧紧勾在一起。少年滚烫的指尖缠绕着她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杜俊杰的声音响亮而坚定，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阳光依旧炽烈，蝉鸣依旧喧嚣。课桌背面，“d & x”的刻痕在两人的小指交缠下，似乎又变得清晰了一些。谢颖看着杜俊杰灿烂的笑脸，心头那架摇摆不定的天平，暂时被这个十年之约压住了一端。
NASA的信函静静地躺在桌上，被那颗锡纸包裹的巧克力压住了一角。
杜俊杰松开手指，笑嘻嘻地拿起那颗巧克力，剥开锡纸，不由分说地塞进谢颖嘴里：“甜吧？吃了我的糖，可要说话算话！”浓郁的甜意在舌尖化开，带着一丝微苦的回味。谢颖含着巧克力，看着杜俊杰近在咫尺的笑脸，点了点头。窗外的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鬓角，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笑得那么开怀，仿佛刚才那句沉重的“留下来”和此刻眼中一闪而过的、深不见底的痛楚，都只是阳光下的错觉。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了一下肩膀：“我去打球了！你……好好想想NASA的事。”他拿起篮球，走到教室门口，又回头看了谢颖一眼，笑容依旧灿烂，“记住我们的约定啊！十年！”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咚咚远去，教室里再次只剩下谢颖一个人。她慢慢咀嚼着口中的巧克力，甜腻的味道渐渐被一种莫名的酸涩取代。她低头，看着被巧克力压住一角的NASA信函，又看了看桌背上那个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的刻痕。就在这时，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杜俊杰刚才坐过的椅子上，似乎掉落了什么东西。她弯腰捡起——是一个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小纸片。她下意识地打开。纸片上的字迹潦草却熟悉，是杜俊杰的笔迹。上面只有一行冰冷的英文诊断名称和一个她从未听过的医院地址。最下面，是一行更小的字，墨迹很新，像是刚写上去不久：
“推荐信已寄出。谢颖，去飞吧。”
谢颖的呼吸骤然停滞！她猛地抬头看向教室门口，杜俊杰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走廊尽头。窗外的阳光依旧刺眼，蝉鸣声震耳欲聋。她手里的巧克力锡纸和那张轻飘飘的纸片，却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桌背上，“d & x”的刻痕在光斑下静静躺着，
而那个刚刚许下十年之约的少年，背影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