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土上的废墟
医院走廊的顶灯白得刺眼,在杜杰空洞的瞳孔里投下两个模糊的光斑。
“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混合着一种冰冷的绝望,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肺腑。医生那句“假性怀孕”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消散,留下的是深不见底的、粘稠的黑暗。他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墙皮,粗糙的触感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王小荼还在观察室里,尚未醒来。他该进去吗?进去说什么?质问?道歉?还是继续那场早已面目全非的表演?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屏幕上跳动着老板的名字。
杜杰盯着那名字看了几秒,才机械地滑开接听。“杜杰。”老板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疲惫而冰冷,没有任何寒暄,“你和王小荼,立刻回公司。董事会紧急会议,关于‘星辰’项目事故的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了。”“现在?”杜杰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王小荼她……”“我知道她在医院。”老板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情况稳定了就让她也过来。这件事,你们谁也躲不掉。”电话被干脆地挂断。忙音嘟嘟作响,像最后的丧钟。
杜杰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慢慢抬起头,望向观察室紧闭的门。门内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也是他亲手推向深渊的敌人;门外,是即将彻底崩塌的事业。两座废墟,同时向他压来。他最终没有进去。只是通过护士转告了公司通知,然后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独自驱车驶向那座曾经承载着他们荣耀与野心的写字楼。星瀚广告顶层会议室的气氛,比医院走廊更加凝重。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着公司最高决策层的成员,每个人的脸色都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陆远也在,坐在角落,眼神复杂地看着推门而入的杜杰。王小荼是稍后被助理搀扶着进来的,脸色依旧苍白,脚步虚浮,但眼神却恢复了那种惯有的、冰冷的锐利。她甚至没有看杜杰一眼,径直在离他最远的空位坐下。调查组的负责人,一位表情严肃的中年男人,开始陈述。他的声音平稳,却字字如刀。“……经技术部门全力排查,确认演示事故由两处关键恶意操作叠加导致。第一处,”他调出投影,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后台操作日志,“在最终版ppt文件的底层代码中,发现由杜杰总监权限植入的触发式指令。该指令设定为:当演示文件在特定时间点(即技术架构环节)被强制关闭或异常中断时,自动激活并显示预设的侮辱性图片内容,即‘客户是白痴’字样。”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投影仪风扇的嗡鸣。杜杰能感觉到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带着审视、鄙夷和难以置信。他垂着眼,盯着桌面光滑的倒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第二处,”负责人继续道,画面切换,“在项目演示系统的后台程序中,发现由王小荼总监权限植入的隐藏后门程序。该程序功能为:在特定指令触发后,可强行接管演示设备控制权,并具备文件读取与上传功能。事故发生时,正是王小荼总监试图启动该后门程序强行关闭意外弹出的聊天记录窗口,其操作指令意外与杜杰总监预设的触发条件完全吻合,导致侮辱性图片被激活并强制置顶显示。”王小荼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但她的坐姿依旧笔挺,眼神直视前方,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此外,”负责人顿了顿,语气更加沉重,“关于演示过程中突然弹出的、涉及杜杰总监私人聊天记录的问题。经查,该记录确系恶意剪辑拼接而成,原始文件来源为王小荼总监私人邮箱发送至演示设备控制终端的指令。发送时间,为演示开始前五分钟。”空气仿佛凝固了。杜杰猛地抬起头,看向对面的王小荼。她也正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爱意、后来被冷漠覆盖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嘲弄?原来如此。她早就准备好了这颗炸弹,只等一个时机引爆。而他,亲手递给了她点燃引线的火柴。“综合以上证据,”老板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决断,“此次重大事故,系由杜杰、王小荼二人因私人恩怨,利用职务之便,在公司核心项目上互相进行恶意攻击、设置陷阱所致。其行为严重违反职业道德,触犯公司红线,对公司声誉及经济利益造成不可估量的损失。”他环视全场,目光在杜杰和王小荼身上停留片刻。“董事会决定:杜杰、王小荼二人,即刻起解除在星瀚广告的一切职务。相关违纪违法线索,将移交法务部门,并保留追究其法律责任的权利。散会。”没有辩解的机会,没有申诉的余地。判决已下。老板率先起身离开,其他人也沉默地鱼贯而出。偌大的会议室,瞬间只剩下杜杰和王小荼两个人,隔着一张长长的、冰冷的会议桌,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王小荼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她的动作有些迟缓,小腹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她看也没看杜杰,径直向门口走去。“为什么?”杜杰的声音嘶哑地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王小荼的脚步顿住了。她没有回头。
“那份孕检报告……”
杜杰艰难地开口,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是假的……你早就知道?”王小荼的肩膀似乎微微颤动了一下。她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苍白。“重要吗?”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骨,“杜杰,我们之间,从你三年前在机场VIp休息室,用那个新买的、专门用来联系‘她’的手机发消息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只是你演得太好,而我……太蠢,信得太久。”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杜杰混乱的脑海。三年前?机场VIp休息室?那个早已被他遗忘的、用来联系那次短暂露水情缘的一次性手机……她怎么会知道?“你……”杜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王小荼看着他脸上瞬间掠过的震惊和茫然,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恨,只有无尽的疲惫和荒凉。“孩子?”她轻轻摇了摇头,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是我准备给你的最后一个‘惊喜’。
‘天使计划’……呵!!…
多可笑的名字,我连领养机构都联系好了,资料都填了……我想,或许有个孩子,能把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再粘起来一次……现在看来,真是蠢透了。”她不再多说,转身,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出了会议室。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电梯的方向。
杜杰僵在原地,如同被钉在了地板上。王小荼最后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灵魂都在震颤。三年前……机场……那个手机……她知道了!她一直都知道!而那个孩子,那个他以为的谎言和试探,竟然是她试图挽救这段婚姻的最后努力?
一个“家”的期望?
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悔恨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会议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需要空气,需要逃离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浑浑噩噩地回到那个曾经被称为“家”的公寓。屋子里一片死寂,属于王小荼的东西已经少了大半,留下触目惊心的空白。他跌坐在书房的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柜,头痛欲裂。
三年前……他需要确认!
那个早已被他丢弃的手机,那些早已删除的记录……不可能!她不可能知道!他猛地爬起来,冲到书桌旁。那台退役的旧笔记本电脑,因为系统太慢,被他扔在角落吃灰很久了。他记得,三年前那段时间的重要工作文件,都备份在那台电脑的云端里!他手忙脚乱地插上电源,按下开机键。老旧的机器发出沉重的嗡鸣,屏幕艰难地亮起。
等待系统启动的漫长几分钟里,杜杰的心跳如擂鼓。他颤抖着输入密码,点开那个尘封已久的云端备份文件夹。在一堆杂乱的项目方案和合同草稿中,他疯狂地翻找着。日期……对,就是那个时间段!终于,一个不起眼的、以日期命名的文件夹出现在眼前。他点开,里面是几个文档和……一个自动备份的聊天记录压缩包!时间戳赫然显示着三年前的那个下午,那个他在机场等待转机去幽会的下午!他屏住呼吸,双手解压。一个熟悉的聊天软件界面跳了出来。记录是自动同步备份的,时间久远,头像都有些模糊。他滚动着鼠标,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找到了!那个女人的头像。那些露骨的调情。那些对家中“黄脸婆”的抱怨。甚至包括他当时发出去的那句:“快登机了,宝贝等我,今晚好好‘收拾’你。”而在这段对话的最后,一条来自王小荼的、他从未收到过的消息,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发送时间就在他发出那条登机信息后不到一分钟:
“杜杰,我怀孕了。
六周……我们……要有自己的家了。”下面,紧跟着一条系统提示:“该消息未能成功发送至对方设备(对方设备已离线或网络异常)。”杜杰的呼吸骤然停止。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两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怀孕……六周……自己的家……原来她真的怀过孕!就在他出轨的那个时候!她满怀欣喜地想告诉他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想用这个孩子来维系他们岌岌可危的关系,想给他一个“家”!而那条消息,因为他的迫不及待登机(或许只是为了关掉那个一次性手机),因为网络异常,或者仅仅是因为命运残酷的捉弄,他错过了!他错过了成为父亲的机会,错过了她试图挽救婚姻的最后努力,也错过了得知真相的可能!三年来,他以为是她变了,变得冷漠、算计、不可理喻。他以为所有的猜忌和报复都师出有名。
他精心策划,步步为营…
最终亲手将事业、婚姻,连同那个他永远无法弥补的错误和那个从未有机会降临的孩子,一起炸得粉碎!“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猛地从杜杰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坚硬的实木书桌上!指骨传来钻心的剧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心头那灭顶的、足以将他灵魂碾成齑粉的悔恨和绝望。他颓然滑倒在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地板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泪水,滚烫的、迟到了三年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的一切,也模糊了屏幕上那两行如同最终审判般的文字。废墟之上,他终于看清了。这场毁灭一切的滔天大火,最初点燃引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而那声未能送达的“惊喜”,成了埋葬他们所有可能的、最沉重的一块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