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场里的嘈杂声仿佛在那一刻退得很远。阳光透过爬墙虎的缝隙,在他洗白的毛衣和她米白色的衣襟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他看着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里,依旧没有任何波澜。然而,他却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嗡嗡声:
“你累不累?”
……
一瞬间,蓉蕾感觉周遭所有的声音——远处小贩的叫卖、近处行人的交谈、甚至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然后又猛地压缩。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累不累?
这三个字,太简单,太直接,太不合时宜,也太……锋利。
从小到大,围绕在她身边的问题数不胜数。“蓉小姐今天真漂亮!”“蓉蕾,你这个项目做得太出色了!”“下次派对一定要来哦!”“你对当前经济形势怎么看?”……这些问题或赞美,或客套,或探讨,都指向她外在的光环、她的能力、她的社交价值。它们是她钻石切面上不断折射的光,构成她完美世界的一部分。
从来没有人问过她:“你累不累?”
没有人看见,或者说,没有人敢去看见,这枚钻石是否也有重量,是否也会因为持续不断地折射光芒而感到疲惫。这层完美的外壳,这永远得体的微笑,这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的精准计算和情绪管理,它们难道不需要耗费心力吗?
她像是站在舞台中央,被无数聚光灯炙烤着的演员,早已习惯了掌声和注目,也早已习惯了忽略灯光的灼热和长时间保持姿势的酸痛。她以为自己演饰得很好,甚至骗过了自己。可这个叫格特的陌生人,这个指尖沾着颜料、眼神像荒原一样空旷的男人,却一眼望穿了她华美戏服下的疲惫。他不是在寒暄,不是在客套,那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询问一个客观事实,仿佛他看到的不是“万人迷蓉蕾”,而是一个背负着沉重行囊、走了很远的路的人。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酸楚,毫无预兆地从心底最深处汹涌而上,迅速冲垮了她多年来构建的完美防线,直逼眼眶。她感到鼻尖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了。
那是钻石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痕。
细微,却无法忽视。它并非源于任何外界的冲击或磨难,而是被一句最简单、最平静的问候,轻轻一叩,便清脆地绽开了。
蓉蕾几乎是仓皇地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她用尽了多年来在社交场上练就的全部自制力,才没有让那即将夺眶而出的温热液体流淌下来。她不能失态,尤其不能在这个一眼就看穿她的陌生人面前失态。那会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赤裸裸的羞耻。
她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格特,假装被书架另一侧的一本旧邮票集所吸引。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试图将那股酸涩强行压下去。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在她微微颤抖的背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也许只有几秒钟,她才勉强稳住了声音,用一丝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了不稳的语调,轻声回答,更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辩解:
“怎么会……我很好。”
这句话轻飘飘的,毫无分量,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它像一层薄纱,试图掩盖那道刚刚诞生的裂痕,却只是欲盖弥彰。
她没有再回头看格特,也没有勇气去探究他脸上此刻会是什么表情。是了然?是同情?还是依旧那种该死的平静?她只是僵直地站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本引发这一切的、画风狂放的素描本,指节微微发白。
市场的喧嚣声重新涌入她的耳膜,却变得格外刺耳。孩子的哭闹、商贩的吆喝、旧收音机里咿呀的戏曲……所有这些鲜活的生命力,此刻都像是在无情地嘲讽着她的精致与空洞。她那个由赞美、艳羡、完美礼仪和奢侈品构筑起来的世界,在这一刻,在这个杂乱破旧的书摊前,显得如此虚幻和不堪一击。
最终,蓉蕾几乎是落荒而逃。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放下那本素描本,如何对那位打瞌睡的摊主点头示意,又如何脚步凌乱地走出那条被爬墙虎包裹的小巷的。她只记得阳光刺眼,记得空气中旧书报的气味混合着灰尘,让她有些窒息。她坐进车里,对司机报出公寓地址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程的路上。蓉蕾靠在椅背上,紧闭着双眼。车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另一个繁华如梦的夜晚,正是她平日最熟悉、最如鱼得水的舞台。
但此刻,她只觉得无比疲倦。
那道裂痕,并没有因为离开那个书摊、离开那个叫格特的男人而消失。它静静地存在于那里,像一个秘密的伤口,提醒着她一些她长久以来刻意忽略的东西。万人迷的光环依旧在她头顶,她却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它的重量。
而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格特依旧站在原地,目光掠过她消失的巷口,然后重新落回那本摊开的、画着扭曲树木和混乱透视的素描本上。他伸出沾着颜料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面粗糙的纹理,眼神依旧平静,只是在那片空旷的荒原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极轻地动了一下。像是一颗种子,被偶然的风,吹落进了贫瘠的土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