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仔细听,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不一样。”林峰的声音里带了点笑意,“老陈叔沉,是腿上有伤得借力;小王轻,走楼梯总爱跳着走,像个没长大的娃;张经理稳,每一步都踩在台阶正中间,跟他审图纸似的较真。”雪松支起耳朵,果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步一跳的,不用看就知道是小王。
“以前在新疆过冬,板房里冷得像冰窖,我们几个工友挤在一张床上取暖。”林峰的声音轻了些,“那时候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就觉得再冷也能扛过去。”
雪松忽然想起摔跌那天的场景:他趴在沟壑边疼得发懵时,最先听见的就是林峰的喊声,转头就看见他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膝盖上蹭破了皮也不管,先伸手扶他的肩,声音都带着抖:“雪松!能说话不?”后来在医院守着他的是林峰,回宿舍帮他擦身的是林峰,连食堂的粥都是林峰端回来,一勺勺吹凉了喂他。
脚步声彻底消失了,板房区又沉回寂静,只剩小风扇的“嗡嗡”声,和远处草丛里虫鸣的轻响。
雪松闭上眼睛,心里的烦躁像被月光晒化了,渐渐散了。
不知过了多久,睡意终于漫了上来。雪松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和林峰走在光伏阵列里,一排排光伏板在太阳下泛着银亮的光。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混着工友们起床的动静,还有熟悉的铁皮楼梯声。
雪松睁开眼,看见林峰已经起来了,正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得像块豆腐——这是他在新疆工地养成的习惯,再累也把床铺收拾利落。
“醒了?快起,今天测流沙层深度,早去早凉快。”林峰笑着递过一件工装,“给你找了件宽松的,左臂石膏套着不挤。”
雪松坐起来活动了下左臂,石膏没那么沉了,伤口也不怎么疼了。
接过工装穿上,大小刚好,袖口还被林峰卷了两圈,免得蹭到石膏。“昨晚……谢了。”雪松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林峰愣了下,随即笑出一口白牙:“谢啥?谢我陪你听楼梯响啊?都是工友,说这见外了。”他拎起床头的铁皮饭盒,“走,吃早饭去,今天食堂做了胡辣汤,配刚炸的油条,香得很!”
两人走出宿舍往楼梯口去,晨光照在铁皮楼梯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磨亮的台阶反射着光,晃得人眼睛微眯。林峰走在前面,脚步轻快,铁皮被踩得“咚咚”响,这次雪松却没觉得刺耳,反倒觉得这声音里裹着朝气。他跟在后面,看着林峰的背影,看着楼梯上深浅不一的鞋印,看着板房区渐渐热闹起来的身影,心里满是妥帖的踏实。
食堂里早坐满了人,胡辣汤的辛辣鲜香裹着热气飘过来,勾得人食欲大开。
老陈叔看见他们,老远就招手:“雪松过来坐!下巴的伤拆线没?胡辣汤别放辣,我给你留了碗原味的。”小王举着两根油条跑过来,油星子溅在工装上也不管:“靳师傅林师傅,刚炸的!还热乎着呢!”油条的面香混着胡辣汤的香气,在食堂里弥漫开来,裹着工友们的谈笑声,暖得人心头发烫。
雪松接过油条咬了一口,外酥里嫩,油香裹着面香在嘴里散开。
他看着周围的工友:老陈叔正给小王讲加固支架的技巧,手指在桌子上画着示意图;张经理端着碗胡辣汤走过来,坐在他们旁边,还不忘叮嘱“测深度时注意脚下”;林峰正帮他舀胡辣汤,特意避开了飘着辣椒的那一边。他忽然懂了林峰说的“踏实”是什么——在这里,大家都是离乡的人,却因为同一个项目聚在一起,递一碗汤,帮一次忙,喊一声提醒,就成了彼此最亲的人。
吃完早饭,一行人扛着工具往工地去。
晨风吹在脸上,带着麦田的清香,吹散了些许热浪。
雪松和林峰走在中间,老陈叔和小王走在前面,正争论着探杆插入的角度——老陈叔说要斜插三十度,小王说垂直更精准,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却都没带火气。
远处的光伏阵列已经立起一片,在晨光里泛着银亮的光,像一片铺向远方的希望之海。
到了流沙层区域,大家立刻忙活起来。林峰帮雪松扛着探杆,肩膀压得微微下沉,却没哼一声;老陈叔蹲在地上校准仪器,眯着眼睛对着太阳调准刻度;小王拿着笔记本站在旁边,笔尖悬着随时准备记录。雪松看着眼前的身影,心里泛起些感动——这光伏项目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是老陈叔的经验,小王的机灵,林峰的踏实,还有所有工友的汗水,凑在一起才撑得起这片光伏阵列。他们就像光伏板一样,各自独立,却又紧密相连,一起吸收阳光,一起释放能量。
测量开始了,探杆一点点往流沙层里插,每往下钻一寸,大家都屏住呼吸。老陈叔扶着探杆,眼睛死死盯着刻度盘:“一米五,还没到硬层!”林峰在旁边递过扳手,帮着固定探杆;小王的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移动,字迹潦草却清晰。雪松站在旁边指挥着调整角度,下巴的伤口因为说话扯得发紧,却没停下——他知道,这每一寸深度,都关系着光伏桩的稳固,关系着村级电站能不能顺利发电,关系着村里人的灯能不能亮起来。
中午时分,测量终于结束。大家坐在树荫下休息,小王给每个人递过一瓶冰水,瓶身凝着水珠,握在手里冰凉。“靳师傅林师傅,老陈叔,辛苦啦!”老陈叔喝着水,目光望向远处的板房区:“中午回去好好歇会儿,下午制定换填方案,得精神足才行。”林峰拍了拍雪松的肩膀:“有你在,方案肯定没问题,咱上午测的数据准得很!”
回到宿舍,雪松确实累了。他躺在床铺上,刚闭上眼睛就有了睡意。
楼下传来零星的楼梯声,他却没被吵醒——身边有林峰均匀的呼吸声,窗外有风吹过树叶的轻响,心里装着工友们的笑脸,这吵闹的铁皮楼梯声,反倒成了最安稳的背景音。他知道,有这些人在,再难的活也能扛过去,再吵的夜也能睡得踏实。
下午,张经理召集大家在办公室开会,讨论流沙层换填方案。
雪松把测量数据摊在桌上,指尖点着图纸上的标注:“流沙层深度两米,建议用碎石和生石灰按三比一混合换填,再浇筑三十公分厚的混凝土垫层,这样能有效阻断湿陷,防止后期沉降。”张经理俯身看着数据,点头认可:“这个比例合理,老陈叔,你经验丰富,觉得可行吗?”老陈叔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沉吟着说:“可行,我早年在山西干过类似的流沙地基,就用的这法子,稳当。”
会议一结束,大家立刻行动起来。
雪松和林峰去仓库领碎石和生石灰,两人推着小推车,林峰特意把重的一边往自己那边靠;小王和老陈叔去协调混凝土搅拌,老陈叔还不忘叮嘱搅拌工“水灰比别超标”。工地上顿时热闹起来,搅拌水泥的“轰隆”声、推车的“吱呀”声、工友们的喊号声混在一起,像一首充满干劲的工地交响曲,在豫北的土地上回荡。
傍晚时分,换填工作正式开始。工人们喊着整齐的号子,把碎石和生石灰均匀倒进探坑,夯实机“咚咚”地夯着,震得地面微微发麻。雪松站在旁边指挥,时不时弯腰检查换填的均匀度;林峰帮他举着图纸,阳光照在图纸上,他就用手搭着棚子,免得雪松看不清楚;小王端着水壶在旁边候着,见谁停下就递过水来。夕阳把大家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新填的碎石上,像一幅带着温度的剪影画。
收工时天已擦黑,大家拖着疲惫的脚步往板房区走,脚步虽沉,脸上却带着满足的笑——今天的活干得漂亮,换填质量完全达标。食堂里飘出饭菜香,大师傅做了红烧肉、清炒青菜,还有一锅冬瓜排骨汤,都是解乏的硬菜。大家围坐在一桌,手里捧着搪瓷碗,一边扒饭一边聊今天的进度,说着眼下的活,聊着完工后的打算,笑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把食堂填得满满当当。
老陈叔、小王、张经理都来了,几个人围着铁皮床坐下,地上铺着张旧报纸,上面摆着花生米、酱菜、红烧肉,还有从食堂打来的拍黄瓜。张经理拧开杜康酒瓶,酒香立刻漫了满室。“来,咱先敬雪松!”张经理举起搪瓷缸子,“多亏了他的方案,换填才这么顺利!”又转向众人,“再敬咱大家伙儿!这活是靠所有人一起干出来的!”搪瓷缸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酒液晃出细密的泡沫,映着每个人脸上的笑。
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微醺。
老陈叔说起年轻时在东北修水电站的事,讲得眉飞色舞,手还比划着夯土的动作;小王说起自己老家的村庄,说等这个项目完工,要回去给村里也提提装光伏的事,眼里闪着光;张经理聊起这个村级电站的意义,说等发了电,村里的加工厂就能开起来,村民们不用再外出打工,语气里满是自豪;林峰说自己想攒点钱,回老家开个小五金店,守着父母过安稳日子;雪松没多说话,只是听着,喝着酒,心里的感动像酒一样,慢慢发酵得滚烫。
夜深了,大家陆续回去休息,宿舍里又恢复了静,只剩小风扇的“嗡嗡”声。雪松和林峰躺在床上,都没说话。远处传来铁皮楼梯的脚步声,很轻,很稳,是晚归的工友。“雪松,你说这项目完了,咱下次还能一起干活不?”林峰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微醺的怅然。雪松想了想,笑了:“肯定能,这行就这么大,说不定下次在哪个工地就遇上了。”“那好,下次遇上,还跟你住一屋。”林峰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渐渐轻了下去。
雪松没再说话,闭上眼睛。